春分时节，朝阳下的京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和乐融融。
春风挟裹着倦意袭来，吹得眼眶有些发涩。
昨晚晚饭后，二舅送我到我自己的卧房，召来侍女为我换衣洗漱。
“今晚开始你睡这里，帮你习惯自立府邸后的生活。”他揉了揉我的头顶，吹灭榻边的烛火。
房门轻轻合上。我屏住呼吸，聆听隔壁卧房里的动静。
与舅父确定关系之后，我第一次未能同他相依而眠。他睡得并不好，一个时辰过去，隔壁才完全陷入沉寂。
一直被弃用的黑暗房间里，充斥着陌生的气息。月色中，我怔怔地望着墙上新挂的那幅写着“家天下”的裱字；沙漏里沙末下落的声音，伴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牵马经过西市，街角蹲着一个衣衫褴褛，恶狠狠地啃粗面馒头的孩童。晨风中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却没能鼓起勇气同我乞讨。我付给西街客栈掌柜一些银两，叫他帮小叫花子洗漱，买些吃的，再去后院柴房里寻份糊口的杂活。
出了客栈，一条毛发稀疏的黄狗闻到我手里的包子香，流着哈喇子，眼巴巴地瞅我。我随手扔给它一个肉包子，它一路跟我到上林苑。
“这儿危险，你不能进去。”我对黄狗说。
午后的日光撒进天梁殿内。
大将军冷峻的目光扫过一众中朝将领。
“你们也许都已经注意到，今日会议少了一个人。”他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众人目光逡巡，最后落至靠边的一个空座上。
“岸头侯张次公，日前被廷尉署查出曾同淮南郡主刘陵有奸，已俯首认罪。”
众将哗然。
“大将军，难道张次公就是潜伏在我军的奸细？”
“不错。淮南王谋逆遭诛，刘陵遭斩，张次公心生怨念，一直深藏不露，伺机报复。霍将军出兵河西的计划，直到临战前才最终敲定；有能耐把作战计划提前出卖给伊稚斜的叛徒，只可能是家贼。”
语毕，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又迅速移开；眉眼间的神情缠绕上一层薄纱似的落寞。
我知道，皋兰山脚下，胡骑营一半以上战损，背负了自责的人不仅仅只有我一个。若非提前走漏风声，按照行军计划，天路疾行六日往返，本不应该惊动身在几千里外新王庭的伊稚斜单于；至于伊稚斜的儿子，更不该出现在距陇西边境千里外的焉支山脉。
我暗暗咬牙。
叛徒的下场是诛三族，这判决对张次公来说未免过轻。毕竟，他的一纸出卖，造成我部数千伤亡；即使赔上全家性命，也无法令长眠于地下的汉家士马起死回生。
可惜，此战我未能擒住单于子。定襄、皋兰，两次均让这狡猾之徒给溜了。
散会时，长乐宫方向忽然响起钟声。
“听这钟响，恐怕是丞相已薨。”大将军缓缓开口。
消息很快得到证实。
南街丞相府外，聚满身着黑色深衣，头绑孝带，放声恸哭，涕泪横流的五经博士。
我越过前来悼唁的乌压压的外朝文官，走近纯黑色的灵柩。有趣的是，丞相手下那么多文学博士，到头来他却对外宣布，我这个武将才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还记得，出征河西之前，我有幸同公孙丞相见过最后一面。病榻上的公孙弘卸下他朝堂上的强硬武装，仿佛回到了太学那个整天叨叨《公羊春秋》的老太傅。
他拨开一众围着的学生，唤我过去。
“去病，老夫有一事拜托你。”紧攥住我的手，他叮嘱道，“作为汉家年轻的将军，请你代替老夫，多多规劝陛下。那些匈奴人，能招安归顺的，就不要动武；即使必须动武，也要善待士卒、善待战俘。好孩子，切记，征战最苦是天下百姓；百姓安生，陛下才能坐稳这江山。”
公孙弘诚恳而期切的目光，如今回想起来，令我如芒在背。
圣王之用兵，非乐之也，以义诛不义，将以诛暴讨乱也。老先生一生赤胆忠心，为君为民；然而有些事情，我认为他自始至终未曾参透。
***
那只“黄狗”依然蹲在上林苑门口守我，吃着我的包子送我入营；傍晚见我迎着夕阳出来，颠颠地跟上。数日后，我决定带它回家，一番打理干净，才发现这根本是一条白毛小狼狗。
狼狗的样貌令我回忆起小时候跟过我的玄狼。我进军营的那年，玄狼肚里长了个瘤子，没撑多时就一命呜呼，那以后我一直没再养狗。
“白狗，就叫苍狼吧。”我揉了揉它的头顶。它开心地回以呼噜声。
承明殿的夜光中泛着熟悉的熏香。
帝王掠过我右臂处脱痂的伤口，吻上我胸前的玉钩。他托起我的腰臀重重摁下，欲望钉进我体内深处释放。我紧攀住他，于阵阵白光中止不住地颤抖，犹如海中求生之人抓住一条浮木。
“难怪去病今日如此热情主动，原来是有求于朕。”情^欲逐渐褪去，他抬头啮吻我的颚骨，眼神透出一丝清明，“不行冠礼可以；不结婚，不可以。”
又被拒绝了。
“陛下可否告诉臣原因。”我将脸埋藏进他的肩头，闷闷地问。
“派你再出战的事儿，朕已经考虑妥当。等时机成熟，朕要你领三倍的兵力出塞，打下天路，替之前牺牲的汉家健儿们报仇。”
呼吸间的热气萦绕在耳边，连日来积攒的心绪忽然波澜起伏，如潮水一般急涌而至，重重将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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