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地窖的石墙上，继而忍不住蹲下身体，也许因为黑暗太深重，我扛不住它。在浓暗中我面前浮现出了一张脸，并不是包头的巴耶塞特，而是斯特凡。金发环绕着狭长的脸，从他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如此，似乎并未真正改变过。
这个斯特凡，他到底是巴耶塞特真正的朋友吗？
他当真能忘记杀父亡国之恨吗？
他果真是“高尚的斯特凡”吗？在地窖的昏暗中，我想起在摩拉瓦河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前往玛纳斯加修道院时路过了一座被山毛榉树重重围住、四处都是淡褐色秋叶的小镇，我的向导转过头来说，这个小镇就叫做“高尚斯特凡”。我唔了声，没说话。不过我在心里想，要是他独自一人时卸下脸上平静的神情，露出狰狞困苦的千条皱纹，也许我会更放心地喜欢他吧。
当完成了从塞尔维亚的梨城到土耳其的白城的旅行，斯特凡、拉扎尔大公、奥莉维亚公主和米莉察大公妃、苏丹穆拉德、名叫玫瑰的希腊宠妃、苏丹巴耶塞特，这些在巴尔干历史里风尘仆仆的古人还在一路指引着我在历史遗迹中穿行。斯特凡公爵即使在我的旅行中，也是最机灵的一个指引者。他只是活在摩拉瓦河谷修道院的墙上和布尔萨清真寺的背景里，却让我渐渐体会到作为一个塞尔维亚人必须背负着的各种重担：历史的，现实的，自尊心的，羞耻和无奈的，不忍正视的和自惭形秽的。我想正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听懂帕维奇那些塞尔维亚式的喟叹：
喔！“他们行骗时用罗马尼亚语，沉默时用希腊语，算钱时用犹太语，在教堂里唱诗时用俄语，深谋远虑时用土耳其语，仅在他们想杀人的时候方用他们本民族的语言——塞尔维亚语。”
喔！“塞尔维亚人谈起他时，说他很爱他的国家，他是他的国家的食盐和蜡烛。”
喔！“曾有一位法国记者问我是不是共产主义者，我回答，我是最后一位拜占庭人。他没把这个回答发表出来，可能他觉得当个拜占庭人比当个共产主义者更糟糕。”
喔！“留给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建设。纵然处于战争期间也片刻不停。”
喔！以撒洛·苏克博士对舒尔茨夫人说过“你完全可以当伟大的学者或者伟大的小提琴家（你知道吗，除了帕格尼尼之外，所有伟大的小提琴家都是犹太人），只要当今世界三大国际——犹太国际、伊斯兰国际或者天主教国际——中有一个国际支持你，袒护你和你的成就的话。你属于三个国际中的一个。而我不属于任何国际，因此我出不了名。所有的鱼早已从我的手指缝中滑走了。”
喔！“秋天最后一批云燕飞过了多瑙河，它们翻转身子飞翔，水面映出的不是它们乳白色的胸脯而是黑色的背脊。雾季到了，鸟群越过森林，越过铁门，默无声息地南飞，仿佛他们把整个世界的寂静都汇集在它们身上了。”
原来，离题纵使万里，也会蓦然回首，发现自己不过是走在小说的时代和地理背景里，视野突然辽阔，不再仅仅纠缠于故事本身。《哈扎尔辞典》不光带我来到塞尔维亚，也带我来认识这个民族。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读者能读到这里，帕维奇先生才真的会骄傲。一部小说，到底不是为抒发一己的情感与纠结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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